一枕黄粱 (此番外为寒琅幻境,并非真实)
【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:活着,咱们一处活着;不活着,咱们一处化灰、化烟,如何?】
寒琅哭得撕心裂肺,倒抽一口冷气打梦中醒来。他身上冷汗浸透,面上全是泪痕,梦中情形犹自挥之不去,背后一阵恶寒。梦中自己身着公服、高坐黄堂,雨青却成千里孤坟,生死茫茫。他还梦见自己京中六载,跪奉豺狼,日日山呼万岁、口称“圣主英明”。梦中情形仿如真事,寒琅醒来一阵阵地恶心。
春寒料峭,一缕夜风钻入窗牖,身旁的雨梦中咳嗽两声。寒琅猛回过神,转身将手轻轻覆在她胸前,认真看她。呼吸还算沉匀,寒琅松一口气。望望窗外已见些青色,他抹去面上泪痕,为雨掖掖被角,悄悄更衣起身,背了药篓出门。
山色空蒙、晨雾氤氲,回望一眼,小小竹舍孤零零、冷清清立在林间,像极了他两人。
一年前外祖母寿宴上,雨妹一袭红衣扶枝茕立,哭说今生怕不能再见。两人本已洒泪而别,寒琅心中压不下的一阵焦躁,他几乎要怒吼,念头才起,父亲病容、母亲眼泪又排山倒海淹没眼前。两下交会,仿佛江潮海涌,自己一颗心孤舟般就要桅折船掀。他忽地转身狂奔,几乎带着怒意拉住雨青,奔至墙根的湖山畔,托住雨青攀上山顶翻墙而出。
他将二人身上锦绣衣衫当去,再寻来粗布衣裳同雨青换了,一刻不敢停留,当日便出了城。为怕留下线索,寒琅不敢在长洲搭船,拉紧雨青月下疾走,行了近二十里路天亮前赶至下一个岸口,才搭航船北上。一路辗转,最终停在修武,再又入云台山。
父亲那时便已病重,自己忽地行出这等淫奔之事,或许他老人家如今已被气死。独子出逃,父亲再若去了,不知母亲尚余生意否……
然而寒琅一年来再未提起父母,亦不曾设法打探。
饶是如此……
踏着山路,寒琅边想,叹一口气,再又加紧脚步向青山深处行去。那时换来的银两,连同雨青余下的头面首饰业已全部当换了雨青的药。他一年来苦读医书,依着省信先生药方,紧盯雨青病况,一副一改。药方天衣无缝、无可斟酌,雨儿还是渐渐躺下去。
他知她纠结伤心什么,可他不能说。因他无言可劝。
雨青醒来,屋中仅她一人。表哥又不在。
寒琅几乎每日清晨都要向山而行,采撷药草,回去为雨青煎服。如今方知雨儿药方金贵,参、茸、松贝母,一应俱全,一副就要数十两金。雨青边吃,边也取笑,表哥养了吞金兽。
山中采的来甘草、贝母,却生不出人参、鹿茸。采不来的,只好拿了银子城中去换。幸而寒琅还有一手工笔,每日入城专为世宦巨贾描画容像。他亦不客气,一幅收取数百金。饶是客人殷实,听他要价仍是咋舌,却也无奈。
酬金收来,不曾焐热,转头便一齐送与生药铺换了本草。各家客人皆觉奇怪,画酬如此之贵,画师却从来一身贫寒相。
寒琅清晨入山采药,回来转身便下山为客人作画,入夜方归。分明抛舍了礼义家乡只为相守,雨青如今却每日望不见哥哥几眼。
哥哥不在时,总是山下一位秦婆婆上山照应,陪雨青说些闲话。秦婆婆眼里,这对外乡人好生奇怪。生得年画儿上的仙童一般,却是一身破衣烂衫;说起话来文绉绉半懂不懂,身上却没几两银子;分明对望时眼神拉得出丝,开口却是哥哥妹妹。还有这位“妹妹”,哥哥回来时必定欣然相对,离了哥哥却是满面愁容,不时一个人滴下泪来。
秦婆婆看得也忍不住要劝,“你哥哥这样疼你,你也要保重才好。身上本来有病,总这样伤心,要是有个好歹,教你哥哥怎么办呢?”
雨青听了更红了眼睛,抽泣一声,“哥哥只有我了。可我……”
秦婆婆家中没有女孩儿,瞧这样子,心一软将雨青搂在怀中,用一双生满茧子的手抚在雨青背上。
“好了好了,到底有多少伤心事,值当天天这样哭?”说着拿一双粗糙温热的手抹去雨青面上泪珠,“天塌了高个儿的顶着,便是踹了龙王宫,赔罪的也是哪吒,还用着我们不成?”
雨青听了这句,更止不住眼泪,抱着秦婆婆哭泣不止,边哭边说,“我对不起哥哥……都是我……”
秦婆婆也猜到几分,多半小两口来历告不得人,也叹一口气,抚着雨青不言语。
雨青倚在婆婆怀中,含泪出神。自己怕没有多少光景了。等自己再去了,哥哥还剩什么呢?她想着,又哭了。从此不时痴想,自己有什么合堪留给哥哥……想了月余,终于拿定主意。
晚上寒琅回来,谢了婆婆照应,留婆婆晚饭。雨青含笑相对,勉强用了几口,之后便只管看着哥哥吃。饭毕,雨青回里间歇着,寒琅同婆婆外头洗碗。雨青不在,婆婆低声向寒琅道:“小相公日日不是上山就是入城着实辛苦,只是也要抽空多陪陪那位才好。我一个老婆子陪也没用,小相公不在,丫头成天地哭。”
寒琅手上一顿,然后凄然笑笑
。“晚生知道,多谢婆婆好意。”
秦婆婆看寒琅一眼,也叹一口气,不再多言。
入夜,寒琅褪衣上床,雨青听见,翻身钻入寒琅怀中,紧紧抱他。二人已成习惯,晚上衣衫褪尽,贴肤相抱。雨青抱了一阵,抬头去吻哥哥双唇,寒琅低头回应。不到半炷香功夫,雨青又捂紧胸口吸着气,面色苍白。寒琅抱紧雨青,轻轻将吻落在她额上,再不动作,亦不言语。许久,雨青缓过来,贴紧寒琅胸膛,滴下泪来。
竹舍初初安顿好时,他们亦曾偷偷捻香拜了天地。那夜相对,二人皆是一张白纸,互相为对方褪去衣衫,两两相望,竟不知如何动作。傻傻相持半晌,才相互抱紧,交颈轻蹭,身上渐渐热起来。寒琅含住妹妹薄唇,心中悸动不已。
费了好一番功夫,终于事成,百花绽时,恍惚间,寒琅胸中百味杂陈,半是温暖半是凄凉,竟像捱过了千百载、走过了上万里,终于故人重逢。一世辛酸,尽在一夕爆发,生拆硬掰的连理双枝终于合二为一。寒琅正是心酸,雨青已自落泪,
“瑶宫一去十六载,浮生冷却故人怀。哥哥,雨儿好想你!哥哥……”说着大哭。
寒琅如闻暮鼓晨钟,振聋发聩,眼酸落泪,一夜抱紧雨青不曾稍离。
其后亦有过几次,再后面,天凉下来,雨青病了一冬,再不能了。
又是一夜不成,寒琅早知如此,只是抚慰雨青。雨青已累得说不出话,一会便贴着寒琅睡着了。
天再暖起来时,雨青躺在床上说想再去看一回院中棠花。寒琅沉默一阵,说“好”。
院中那棵西府半开不开、花苞垂坠的时节,寒琅扶起雨青,为她着好衣裳。雨青坚持要妆饰了才好去见棠花:
“去见美人怎能失礼?我这模样见不得海棠的。”
寒琅含笑宽慰,“雨怎样都是美的,何用妆饰?”
雨青摇摇身子不依。寒琅只好扶雨青在妆镜前坐了,为她亲理云鬓。雨青两肘勉强支在妆台上,直直望着镜中寒琅身影。
“哥哥可记得,那年我在哥哥衣袖上涂画竹枝,哥哥亦曾为我挽鬓?”
寒琅抬头望雨青一笑,“自然记得。我第一次扳弄女子头发,幸而不曾梳坏,不然妹妹要不高兴了。”
“那时我便想,若日后果真能够嫁与表哥,再得表哥为我亲点云鬟,此生便足了。”寒琅听得心酸,停了手上。雨青仍望着镜中,“流光懂怜侬心事,莫教风霜拆丝萝。”边说,含泪一笑,“如今心愿已足,竟像梦中一般。只是这梦再长久些就好了。”
寒琅一忍再忍,才将泪水忍下,仍旧挽束青丝,“原本并不是梦,自然长长久久。”雨青听了一笑。
云鬓理好,寒琅再又坐在雨青对面为她上妆。他画久了容像,一副远山眉描得精致,诸事完毕,用指腹沾了胭脂抹在雨青唇上。抹完,将妆镜捧在雨青面前待她照看。雨青看一眼镜中,缓缓挂了笑在脸上,双手撑住妆台就要起身。寒琅伸手去扶,托着她双肘才将人扶起,雨青胸中一阵血气翻涌,软了身子咳嗽不止。
寒琅心中一阵阵发紧,抱起雨青放回榻上,边递了帕子给她,让她倚在自己怀中为她轻捶后背。好半晌后停下,寒琅含笑接过帕子为雨青揩净嘴角。
“白糟蹋了哥哥的胭脂。”
雨青微笑。
“还要去么?”
雨青点一点头。寒琅再为雨青抹一遍胭脂,拿一张毯子覆在雨青身前,捞了肩头同膝下将她抱起,出门行至棠树下放她在竹躺椅上歪好。雨青阖眼喘了一回气,寒琅将绒毯给雨青裹紧些。
雨青歇过些气力,睁眼望一回头上,西府海棠叶翠花嫩,棠花一半开着,一半还是含苞。开了的淡红褪白,没开的红如翡珠。雨青伸手直直向着春棠,仿佛正在手抚棠花。寒琅起身折下一支递在雨青怀中。雨青轻轻握在胸前,低头轻嗅。
“仿佛比家乡的颜色淡些。”
“这里是西府,家乡那种云台怕是养不活。”
“棠花总还是好看的。”
“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”寒琅轻笑,“妹妹貌美更胜春棠。”
雨青听了勾起嘴角,眼睛也弯下去,“哥哥哄我。”
“都是实话。”寒琅撷一朵棠花,簪在雨青鬓角。
雨青抬头痴望春棠,许久不动,一阵风过,些许花瓣被风摇落,洒在二人身上。
“只是花时短了些。”雨青出神。
“花妍有序,草木有时,明岁还会开的,到时再带妹妹来看。”
雨青笑笑,“嗯”一声。
寒琅望一阵春柳,“外头有风,回去罢。”
雨青摇摇头,从身下掏出一物,递与寒琅。是一副卷轴,寒琅不解,望着雨青。
“哥哥打开看看。”雨青含笑。
寒琅缓缓展开横卷,山色空蒙,楼阁散落,几处茅檐草舍,青山深处几袭白衣隐约。画左抬头几个娟秀小字——云台图卷。寒琅吃惊,望一眼雨青,再又细
细观看。
雨青山水已有所成,比起先时小景,如今一副横卷已显大山水气韵;起手先是一段山雾迷蒙,再是几座险峰横亘目前,挡住去路;山下几处人家,渔樵往来。翻过此山便见一弯河水,浩浩汤汤,雾气氤氲,云霞翻卷,数棹舟楫,几处高人逸士行吟山间,自己同雨青的竹舍亦在其中,一树棠花点缀屋前。
再往后是一泓瀑布垂落九天,拦住去路,巍巍高山连绵不绝,云横绝岭人不能前;再翻过重重高山,尽头一弯溪水,一片幽篁,林中七位高士抚琴而歌,饮酒行散,是《高逸图》中模样。
寒琅看得痛泪难止,“妹妹山水已大成,意境高远,非余可比。”
“哥哥喜欢么?”